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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台灣簡訊捎來那刻,轉身上網訂了往台灣的最快航班,思緒紛亂卻又異常清晰,快速整頓好瑞典家裡的一切,20年未見遠道來訪的朋友、年幼的孩子,我想最快的速度飛奔回去,卻又害怕面對這一切。一直以為自己準備好,卻發現那天的到來自己仍沒勇氣承受。孩子問:『媽媽,妳要去哪?』我哽咽開不了口,我要去哪?我能去哪?

凌晨六點起床,搭上高速火車,下站進航站,check in,將那口沈重行李送上輸送帶,起飛時間還有1小時,所有的節奏如此快速卻又像場慢動作電影,很專心看著三毛的《夢裡花落知多少》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讀著,讀三毛在心愛的荷西走後如何發狂似的想念,如何想辦法讓自己振作生活,我的心哽著一口氣,上不去下不來,大口吸著氣,我必須必須鎮定快速回到妳的身邊,因為我知道『妳在等我,想看那心心念念小女兒最後一眼。』

爸走那年,我19歲,妳54歲,我喪父妳喪夫,那年妳足不出戶月餘,在那個閉鎖的鄉鄰裡,妳說妳害怕出門別人的嘲笑和同情,妳甚至要求我中斷大學學業開始養家自立,爸走那天妳的世界崩塌了,所以妳病了,我的世界除了妳相依為命,也多了太多不諒解。我想從妳身上得到喪父的撫慰,卻忘記你的痛不亞於我,一個一輩子在父夫保護下的不識字女人,失去最親的人後卻仍得揹著一個負累往前進。從此,我們沒有體諒沒有母女親暱,狠狠推開對方,我不斷在外頭轉戰我的怒氣與傲氣,埋首我安靜的學理,執意走一條和妳完全相反的道路,把妳丟在那自怨自哀的原地,愈走愈遠,最終逃離台灣。

和妳最後一通電話,我知道你不想掛掉,這是妳進出醫院兩年多來,妳顯得最有精神也最願意說話的一次,我的孩子妳的孫子扯著喉嚨大喊『阿嬤,我們要出去了』,那通37分鐘的電話,妳用著妳剛從醫院回家虛弱的聲音聽著我重複很多保證,『我們有足夠的錢養孩子』,『我找到實習工作』,『以後會愈來愈好的』,『我是個40歲的母親了我可以照顧好一切』。

從迅速老化導致妳小腦萎縮、無法行動到器官快速敗壞,每次救護車帶走休克的妳,一直照顧你20年的大姐便心驚膽跳一回,每次和台灣通電話便是急救後妳又醒了,再多藥物健康食品乃至急救住院,就是吊著妳一條如風中殘燭的命,妳病弱到只剩30多公斤的身體,那是大姐用著昂貴營養劑一瓶接著一瓶餵養,企圖再和老天爺多換一點妳生命的延續。長年為憂鬱症所擾,病痛又不斷加深的妳,後期妄想症愈加惡化,妳總不能自己惡語不斷攻擊照顧及想親近你的每一個人,意識清醒時妳又內疚到想立刻死去。週期的反覆,困擾著妳也困擾著這些仍愛妳的女兒們。最後幾次從醫院回家的路上,妳和大姐說『別救我了,我這樣活著好痛苦好沒意思』。

最後一次送加護病房急救,由大姐簽下放棄急救同意書( 之前我們四姊妹便都同意,也徵求母親娘家意見結果),雖然母親並非那次住院過世,但大姐簽完後整個崩潰大哭,她一直問我『大家會不會覺得是我害死媽媽』。我只能淡淡安慰她說『是媽媽自己要的,妳盡力了別苛責自己,媽媽很痛苦我們都知道。』善良的母親大概是怕大姐自責,是在急救後下一次休克甦醒後平靜走完她的一生。

在泰國轉機時,手機簡訊傳來『要問你家孩子名字正確寫法』,我遲疑問『媽走了,對不對?』你們說:『媽聽到我回來的路上,眼睛瞪大的點點頭。』是阿,別等我,別因為我再拖著這附早已衰敗不堪的病體撐著等我,妳該循著慈悲佛陀的光源而去,那才是你真正該去的地方。諾大泰國機場,我哭到哽咽,最終我還是得面對你提早下站。

媽,妳走了五個多月了,其實我常忘記你走了,週六我還是會習慣性拿起電話,想問問姐:媽,最近好嗎?偶爾我會煨一鍋妳的味道紅燒肉,些許瘦肉些許肥腴,一把青蔥、塊薑、幾顆蒜頭,醬油、米酒,燒肉得燒的恰當適中的軟硬,而且不能太鹹,得有妳偏台南人特有的甜度。妳的孫子吃著燒肉問我:『阿嬤會在天上一直看我們嗎?』『我說:阿嬤在天上會一直看我們,有天爸爸媽媽走了,也會一直在天上看著你和妹妹』,他又問『那你們會從天上飛回來嗎?我可以去看你們嗎?』孩子的童言童語凝結在空氣中,我起身摸摸他的頭,看著窗外的天空,『媽,莫念莫掛,我們一切都好,天寒記得添衣,希望妳也好。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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